新御书屋 > 穿越架空 > 人间直恁芬芳 > 人间直恁芬芳 第53节
    手指摩挲过笔墨,还有案头放置的医书,东西还在,物是人非,一个家的涣散,原来那样轻而易举。
    后来她在值房流连了很久,拿手绢一点点擦拭细微处的灰尘,直打扫了一刻钟,才关上门出来。
    太医局的布局,和其他官署不一样,到处摆放着及顶的药柜,即便是白天,正堂里也有些昏暗,光线像穿不透窗格子一样。
    她循着走道慢慢往正门上去,走了一程,忽然听见副使的声音,带着无奈的口吻道:“官署内所有人入职都要经核验,如今一个女流当上了直院,难怪他们怨声载道。”
    黄冕的声音无情无绪,“人家确实有些能耐,陛下与皇后都信得过她。”
    副使道:“再信得过,到底也是女子,在宫中治治妇科就算了,何苦弄到太医局里来做官!早知如此,就不该派向识谙往川蜀去,也不至于如今换个女郎来局中捣乱。”
    黄冕“啧”了声,“当日小冯翊王让我派遣他,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,谁知他一进川蜀便失踪了,这怪得了谁?”
    第58章 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你,我有什么错!
    南弦不是有意要听壁角的, 起先他们不满于女郎入太医局做直院,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,并不十分放在心上。后来他们说起识谙, 她也只是感慨命数无常, 识谙若是没有下落不明, 自己确实不可能接任这官衔。但随着他们越聊越深,她的心也渐渐提起来,最后听黄冕提起小冯翊王,她的脑子里便“嗡”地一声响,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    识谙入川蜀, 是神域安排的吗?为什么?为什么呀?
    心头擂鼓一样地急跳, 她循着他们说话的声音找过去,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。
    黄冕与副使正站在药柜前,查看新送进来的药材。手里捻着一支老山参查看,眼梢忽然瞥见一个身影移过来,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,这一看顿时着了慌, 副使道:“向娘子……你……你怎么还没回去?”
    南弦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走到黄冕跟前问:“院使, 我先前听你们说,我阿兄去川蜀治疫,是小冯翊王安排的?”
    黄冕脸上表情尴尬, 他和副使随口闲聊,局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,这也是话赶话地说到这里了, 实在没想到隔墙有耳。其实被她听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, 局中医官奉命派往外埠协助治疫是常事, 既进了太医局,没人保证你只在宫中转悠转悠,领着俸禄吃香的喝辣的。
    问题就在于,这件事不是牵扯上了小冯翊王吗,人家是天潢贵胄。到底向识谙的死与他有间接的关系,被向家人知道了,难免会迁怒。届时小冯翊王怪罪,自己吃罪不起,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,也不能坦荡说出实情。
    于是黄冕堆起了含糊的笑,“向娘子听错了,我不曾提及小冯翊王。”边说边瞟了边上的人一眼,“副使,你说是么?”
    副使忙颔首,“对对对,并未提及小冯翊王,向娘子确实是听错了。”
    可南弦并不相信他们的话,自己明明听得很真切,如何会错!
    心在隆隆地跳,脑子里也一片荒芜,她只是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,自己真心对待的人,居然背后使诈,害了识谙。
    然而在这些人面前,她不能乱方寸,勉力定住神,她勉强笑了笑,“原来是我听错了,想是这两日太累的缘故,请院使见谅。”
    黄冕和副使打着圆场,又敷衍了两句,很快便离开了。南弦看他们脚步匆匆走远,外面的天也矮下来,沉沉地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    她垂着袖子,从太医局大门上出来,一路往南到了云龙门前。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停住了脚步,朝对面的苍龙门望了一眼。
    神域在里面吧,她心里攒着怒火,迫不及待想质问他,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。可理智勒住了她的咽喉,她知道这是宫内,步步都有人监守,只要行差踏错一步,自己便也万劫不复了。
    叹了口气,她收回视线,行尸走肉般迈出了宫门,门上的谒者向她行礼,平常她很谦和,但今日却不曾回应。
    将要到止车门上的时候,忽然间下起雨来,端午后的天气已经捉摸不定了,说要变天,眨眼便大雨倾盆。
    万点雨箭坠落,笔直地打在青石板上,天顶还有响雷,闪电霍地一下牵扯过去,把穹顶撕出一道青紫色的裂纹。
    瓢泼的大雨,没头没恼地砸在她身上,她全然没有要躲的打算,直愣愣地走出了止车门。
    对面道旁等候的鹅儿穿过雨幕看见她,顿时大吃了一惊,然后忙抽出伞迎上去,急道:“娘子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出来,看看身上都湿了。”
    南弦没有说话,淋湿了也好,淋湿了,眼泪便看不见了。
    她木着身子坐进车里,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,寒意一阵阵堆叠上来,人也忍不住颤抖。想起昨天的种种,怎么好像在做梦一般……她以为找到了一个能够互相取暖的人,却没想到,最凛冽的冰霜也是他带来的。
    头痛欲裂……她艰难地抱住脑袋,佝偻起了身体。马车在大雨里穿行,一阵阵雷声接连响起,间或一道惊雷,仿佛要将车棚劈开。不知过了多久,马车才终于停下,车外的鹅儿小心翼翼唤着:“大娘子,到家了。”
    门里的婢女出来接应,但等了好半晌都不见她下车,大家撑着伞,不由面面相觑,橘井拿肘顶了顶鹅儿,“我今日偷个懒,不曾去,你没有好好伺候吗?”
    鹅儿一时解释不清,眨着眼道:“娘子进宫之后,我一直在宫门上候着,哪儿也没去。后来下起大雨来,娘子不曾带伞,宫里也没有人相送……”
    正说着,车门打开了,浑身滴着水的南弦从车里出来,橘井愈发惊讶了,猛地回头看向鹅儿,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。
    鹅儿缩了脖子,悄声嘀咕:“我就是有伞,也送不进宫里去啊……”
    眼看橘井和几个仆妇簇拥着把人护送进了门,鹅儿站在门廊底下搓着两手,欲哭无泪。
    门房站在一旁发问:“出什么事了,大娘子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?”
    鹅儿说正是呢,“下大雨的时候,我是看着娘子不紧不慢从宫门上出来的,分明是心里有事。这橘井算是白跟了娘子一场,这点都看不出来,就知道朝我发火。”
    门房迟疑地揣度:“别不是在宫里遇见了难事吧!”
    鹅儿对插着袖子叹了口气,“我料也是如此,可娘子一句话都不说,可不就让我背了黑锅嘛。”
    门房没有再追问,沉吟了片刻,转身同廊下的人交代话去了。
    那厢允慈听说了消息,急忙赶到上房来,橘井她们已经伺候阿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,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圈椅里,任她们一寸寸地揉搓,那双眼睛始终低垂着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    允慈是头一回见她这副模样,当初阿娘和阿翁过世,自己觉得天都要塌了,是阿姐支撑起这个家,护持她直到今日。在她眼里,阿姐活得如同太阳,她心胸开阔,情绪也从未有过太大的波动,怎么今日入了一次宫,回来竟弄得这样狼狈?
    “阿姐……”她蹲在她腿旁,扬起脸来看她,“阿姐你怎么了?你可不要吓唬我啊。”
    南弦艰难地眨动一下眼睛,到这时眼珠子才能勉强转动,见允慈蹲踞在地上,伸手拉了她一把,哑声道:“我没事,你起来。”
    这叫没事吗?分明三魂丢了七魄,以前的阿姐不是这样的。
    难道是淋了雨的缘故?但小时候跟着阿姐在药园里种药材,有时夏日变天,来不及收拾,晚跑一步人就淋得落汤鸡一样,那时两个人又笑又跳,明明很喜欢呀。如今再看阿姐,她白着一张脸,连嘴唇都是白的,无端让她惊惶起来,这回怕是遇见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了。
    允慈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念头来,“我让人传话给小冯翊王吧,不管出了什么事,他一定有办法。”
    南弦听了,愈发觉得悲哀,允慈也很喜欢他,甚至可说信任他,结果这份信任到底被辜负了。
    她想把实情告诉她,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见她转身要往外走,忙探手把人拉了回来,转头吩咐橘井和苏合:“你们先出去,我有话要对二娘子说。”
    橘井和苏合道是,却行退出了上房,南弦这才拉允慈坐下,迟迟对她道:“今日陛下给我授了官,我接替阿兄,当上太医局直院了。”
    这是好消息啊,允慈很高兴,笑道:“阿姐是大殷朝头一位正经的女医官,且又是陛下亲自任命的,真真是光耀门楣。既然是好事,你做什么还心事重重的?难道是太医局里那帮人羡妒,合起伙来排挤阿姐吗?”
    南弦摇了摇头,“那些人面子上至少还过得去,阿兄的值房也保留着,如今转交到我手上了。”
    允慈闻言眼中一黯,“你是看见阿兄的旧物,思念阿兄了,是吗?”
    可她仍旧摇头,眼里裹着泪,一瞬倾泻而下,“不单单是思念阿兄,我是觉得……觉得分外对不起阿兄,我对不起阿兄……”
    允慈慌了手脚,忙卷起袖子替她擦拭,一面极力宽解着:“阿姐能接替他的官职,阿兄知道了会高兴的。阿姐可是想得太多了,才觉得对不起阿兄?哪里就对不起了,阿翁走后,你与阿兄都没有放弃行医,这是传承啊。我们向家,总算没有断了杏林世家的称号,阿姐该为自己骄傲才对。”
    允慈哪里知道她心里的痛苦,端午和神域的那些接触,现在回想起来让她无地自容。她是个重视亲情的人,即便与识谙没有缘分,十几年的兄妹之情不可磨灭。若是让她在亲情与爱情之间选择,她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感情,能抵消少小一起长大的点滴。识谙在川蜀失踪,固然是意外,但促使他回京半年便又离京的人不是别人,是神域,是那个他临去南地前还在切切叮嘱,要她留神看顾的人啊!
    如今自己被蒙在鼓里,和那个始作俑者生出一段情来,怎么对得起平白蒙难的识谙?她羞愧难当,内心挣扎良久后握住了允慈的手,“我们今后不与小冯翊王来往了,你若见他再登门,就拿扫把把他赶出去。”
    这番话说得没来由,允慈茫然看着她,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。
    明明早上出门之前还是满脸的欣喜,结果宫里走了一遭,回来之后就喊打喊杀,卿上阳的待遇,这就转嫁到小冯翊王头上了?
    允慈有些为难,“我觉得他和阿姐很相配……”
    南弦沉默下来,在允慈战战兢兢的凝视里,咬着牙一字一顿道:“我与他的事,以后都不要再提了,他和我们不是一条心,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。”
    允慈不赞同,支吾着:“为什么呀……”
    为什么、为什么,一定要说得那么清楚吗?
    南弦蓦地抬高了嗓门,纠结了半天的话,也终于说出口了,“因为阿兄被派往川蜀,是他背后安排的。太医局那么多人,明明不必阿兄去,结果黄院使卖他人情,把阿兄推了出去。”
    允慈听罢,人都呆住了,喃喃说:“怎么会呢……怎么会这样呢……”
    □□,是人祸,明明她都已经要把他当姐夫看待了,结果转了一大圈,阿兄居然是被他给害了。
    允慈到底哭出来,意气用事的小女郎,操起一旁笸箩里的剪子就要冲出去,“叫他抵命!”
    半年以来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,总算冤有头债有主了。允慈气涌如山,原本他们兄妹三个可以好好生活的,如果不是他的刻意安排,阿兄不会出事,向家的长辈没有理由赶她和阿姐出门,阿姐也不用一个人苦苦支撑起新宅,平添那么多负累,一切都是小冯翊王的罪过!
    可南弦拦住了她,就算再恨,也不能去杀人,好言劝慰半晌,才把允慈劝了回来。
    允慈哭着说:“阿姐,咱们往后可怎么办呢,我觉得这建康,我们要待不下去了。”
    南弦把她抱进怀里安抚,“咱们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钱,和他断绝了往来,我们也能活得很好。”
    允慈摇头说不是,“我是心疼阿姐,阿姐不该遇见这样的人。”
    想是命中注定情路崎岖吧,一再地受挫。但情情爱爱这种事,在南弦看来是锦上添花,就算失去了,伤筋动骨一番后,还是能够恢复元气的。
    可她不知道应当怎么为识谙讨回公道,自己是个无用的人,大概除了情上惩罚他也惩罚自己,没有别的办法。
    允慈伤心了一通,南弦也没有精力再顾及她了,又好言抚慰了几句,才把她劝回房。这时大雨还不曾停歇,听着屋檐上隆隆奔腾的雨水,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——热血慢慢凉下来,心空如洗。怨恨像宣纸上漫漶的水渍,来时汹汹,转眼干涸,留下了一卷生硬的躯壳。
    只要不相见……不相见就好了。她舒了口气,撑着圈椅的扶手站起身,这场豪雨怕是要下到入夜了,天变得越来越昏暗。她伸手去合直棂窗,刚合了一半,见对面的廊庑上有人匆匆走来,心底被掐灭的火苗一下子又轰然燃烧起来,转身疾步赶到门前,死死盯住了来人。
    神域那头听了门房传来的话,说大娘子淋了一场雨,人也怔忡了,心里自然很着急。顾不得官署事多,找了个理由便辞出来,冒着大雨赶到了南尹桥。
    然而不知为什么,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,远远看见她站在门前,那种疏离的样子,让他脚下踟蹰了片刻。
    她的脸色不佳,眼神冰冷,像在看待陌生人。他心里一霎儿闪过很多念头,总是不敢往坏处想,扮出了笑脸温声道:“我听说你淋了雨,特来看看你,怎么样,不曾着凉吧?”
    他的预感好像应验了,她果然哂笑了一声,“我淋雨的消息,这么快便传到你耳中了?看来我这宅院内有鬼,时刻想着向你通禀消息。”
    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,“怎么了?谁惹你不高兴了吗?”
    他还在装样,南弦看够了他虚伪的模样,寒声道:“谁惹我不高兴,不重要,重要的是谁惹大王不高兴了。”
    他愣在那里,面前的门槛像有万丈高一样,等闲迈不过去。他只得好言打商量:“你容我进门再说,好不好?”
    南弦却不为所动,漠然道:“从今往后,请大王不要再来鄙宅了。我们是升斗小民,没有福气结交你这样的权贵。”
    他彻底慌了,愁云浮上了眼底,急道:“你今日是怎么了?怎么忽然这样和我说话?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,若是有,你直接同我说,我改就是了。”
    南弦说不必,“你的生性长在骨子里,没人改变得了。我只求你不要离我们太近,让我们在这建康城中留有一席之地,就是你对我们的恩典了。”
    她态度大变,他疑心向识谙那件事露了破绽。可他还抱着一点侥幸,宁愿自己某个无伤大雅的小错漏被她抓住了,她是在向他发脾气。
    于是他壮着胆子上前,探手想去拉她,“南弦……”
    她避他如蛇蝎,满含怒气地冲他低喝:“不要叫我的名字!我说了,从今往后别再来南尹桥了,你我再无瓜葛,以前的恩怨就此了断,你走吧!”
    她说完这通话,退身进屋内,试图把门关上,但神域快她一步抵住了门扉,哀声求告着:“你到底是怎么了?就算是死,也让我死个明白吧。”
    女孩子的力气,哪里能及男人家,南弦用尽全力也没能将他赶出去,最后反倒被他强行挤进来,反手关上了门。
    屋里光线昏暗,只有窗格子透进一点亮,她剑拔弩张地望着他,随时要和他性命相博似的。
    他还在佯装无辜,她心里恨出血来,咬着牙道:“神域,我知道你身世畸零,一直很同情你,但凡我能为你做的,从来不曾有半分推辞,必定尽力而为。我不求你报答我,只求你凭着良心对待我,可你是怎么做的?我阿兄究竟哪里得罪了你,要让你动用手段,将他远远打发进川蜀,以致他失去踪迹,生死不明?”
    终于,这件事还是被抖露出来了,他呆立在那里,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,既是沉重,又像解脱。
    “这件事,让我胆战心惊了半年多,有时候梦里都在恐惧,担心你得知后不会轻饶我,到底……到底还是被你知道了。”他垂着袖子垮下肩道,“没错,向识谙去川蜀,是我让黄院使安排的,但我没想到他会失踪,更没想过让他死。还记得那回我来找你,你对我避而不见,把我推给了他,我就知道是他从中作梗,不肯让我接近你。我……什么都能忍受,命运的不公、圣上的算计,甚至是满建康的虎视眈眈,我都不在乎,唯一不能忍,就是你刻意疏远我。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,为什么他要横亘在你我之间,他明明不在乎你!我若不让他走,今日我就不能站在你面前,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你,我有什么错!”
    他自有他的一番道理,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,让人无可反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