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御书屋 > 都市言情 > 月槐树纪事 > 月槐树纪事 第41节
    南北挽留他:“在家洗就是了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不肯,他避开她热切的?眼神,匆匆出门。
    来到河边,这是饭点并没什么?人?,章望生?像一条鱼一样,跃入水中,这是少有的?自由时刻,他宁愿呆在水底。
    这么?游了会儿,他听见噗通一声,冒出头来,好像是上?游有人?落水,章望生?游过去,从这人?身后抱住了,弄到岸边。
    落水的?是邢梦鱼,章望生?愣了下,随即在她胸口按压起?来,她吐出几口水,人?醒了,稀里糊涂看清是章望生?,她挣扎起?来,还要跳河。
    章望生?拦住她,她湿透了,衣裳贴在身上?,线条毕露,小腹却?微微隆起?了,章望生?无心瞥见,心里有些讶然,邢梦鱼一直很纤秀的?。
    “让我死了吧,我早晚都会死,我不想叫人?枪毙……”邢梦鱼哭得凄惨,章望生?把岸边自己的?旧衬衫拿来,给?她披上?,邢梦鱼哭得更厉害。
    “怎么?回事,别哭啊,你跟我说到底怎么?回事?”章望生?问她话。
    她起?先不肯说,闹着要跳河,最后,没力气了,坐地?上?断续跟章望生?说了,大热的?天,章望生?听得浑身冰凉。
    “你太?傻了,邢梦鱼,你怎么?那么?傻?”他震惊着,惋惜着。
    邢梦鱼呆滞看着水面:“我知道自己傻,被人?骗,我太?想回去了,他们说谁能开证明,我就找谁,我没办法……”她想的?太?简单,她一点不爱惜自己的?身体?,只要能回城就好。
    章望生?不忍心问,却?必须要问:“都是谁?你能不能确定是谁的??”
    邢梦鱼不停摇头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    她身上?几个月不来月经,怕油腥,总想吐,可把她吓坏了,蹦过跳过,拼命捶肚子,想把那团肉弄下来,可就是不掉,顽强得很。
    她美丽的?脸上?,全是绝望了。
    “我没有活路了,没有了……”她又痛哭起?来,她没人?可以求助,也不敢去找那几个男人?,他们都有家室,她甚至不晓得孩子是谁的?。
    像她这样年轻美丽的?女孩子,被下放到偏远地?区,一个人?不认识,本来就是件充满危险的?事情。
    章望生?抓住她胳膊:“别这样,你还有爸爸妈妈,你死了,将来他们找谁去?”
    “爸爸妈妈,”邢梦鱼喃喃自语,“我不会见到他们了。”
    她忽然又爬起?来,往河里冲,章望生?从身后使劲抱住她:“邢梦鱼,你别冲动?,你听我说,我给?你想办法,我帮你,你别这样!”
    她像是听不见,死命往前挣,章望生?到底是男人?,把她抱回来,邢梦鱼又哭又抓突然趴他怀里泣不成声。章望生?整个人?茫然着,他想起?初见她的?模样,他们一起?念高中,谈论的?种种,都已经隔得那样远了,恰同学少年,一样的?沦落,一样的?前途漆黑。
    他心里对她涌起?很强的?怜悯,像是物伤其?类,她多好的?一个女孩子,这不是她的?错。
    章望生?轻轻拍了拍她,想起?她给?予过的?援手,那时,他在医院,以为?自己是好不了了,他在病痛中思考着死亡,一想到南北,感到无法言喻的?恐惧,可他活了下来。
    “别怕,我给?你想办法,活着才有希望,死了就什么?都没有了。”他好声安慰着她,邢梦鱼渐渐停止啜泣:“有什么?办法呢?除了死,没有办法的?,人?家会枪毙我的?,要么?,□□我打我,与其?那样,不如现在死了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不停鼓励她,他握紧她的?手:“你相信我,我一定给?你想办法,先别死,听见没有?”
    他说这些话时,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,只想先稳住她,章望生?不能接受一个人?死在眼前,更何况,邢梦鱼是他的?同学,还帮过他。
    他把她送回宿舍,安抚几句,刚要走,邢梦鱼抓紧他,两只眼惊恐无比:“我的?肚子会一天比一天大的?。”章望生?点头,“你别怕,你容我回去好好想想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神思恍然回来,南北早做好了饭,烧的?面筋汤,放了茴香叶子,特别有味道。他没什么?胃口,满腹心事,南北便?把碗筷收拾了:
    “我去趟李崎哥家,李嫂子叫我去拿鞋样子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抬头看看她,南北也一样青春美貌,他忽然说:“以后晚上?我到办公室接你,咱们一块回家,不准自己走。”
    南北觉得他莫名其?妙的?:“我又不是小孩,也不远,我早回来好做饭啊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很坚持:“那也不行,以后必须我接你。”
    南北说:“那好,我等?你就是了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陷入沉思,他一个年轻男人?,没娶妻,自然也不晓得什么?流产,这也很难行。一个挺着大肚子的?未婚女人?,走到哪,都没容身之处的?。他皱眉抓着头发,完全没有头绪。
    第?二天上?工,章望生?特地?留心,邢梦鱼不在,说是身体?不舒服请了假。他隐约觉得不好,连忙赶回来,知青宿舍里邢梦鱼正踩着凳子往梁头上?挂围巾,她摇摇晃晃,被章望生?给?弄下来了。
    “邢梦鱼,你疯了,你就想死是吗?你不想想你父母?你为?了谁回城?不就是希望跟父母将来好在城里团聚吗?”章望生?掐住她肩膀,希望她振作,“你看看我,我父母兄长?都离世了,只有一个妹妹,我也想过死,觉得日子不是人?过的?,咱们重逢那天,我一身粪水,可只要想到我妹妹,我就觉得我能活下去,你也一样,你还有爱你的?父母,你想想他们!”
    邢梦鱼哭道:“我不想死,我想爸爸妈妈,可我害怕叫人?知道了,我会死得更惨,我不要那样。章望生?,我知道你是好人?,可你帮不了我的?,你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感激了,要是世上?的?人?,都是你该多好……”
    她对他重新有了感情,他多好啊,他真是她见过的?最好的?人?,没有人?比章望生?的?灵魂更洁白,更珍贵,可已经晚了,邢梦鱼绝望崩溃地?想到,下辈子我一定要跟这样的?人?在一起?。
    “我活不到光明的?那天了,真到那天,你把我的?骨灰带回家,我要回家……”她也清楚,章望生?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人?,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人?,这多么?稀奇,天地?之大,还有个章望生?把她当人?。
    邢梦鱼嚎啕大哭,章望生?沉默着,眼前是两条白的?腿,脚踝堆着裤子……他被那样的?场景揪疼了胸口,人?为?什么?这样痛苦,人?生?为?什么?这样悲凉,他眼泪流下来,轻轻说:
    “你让我再想想,相信我,我一定不会叫你死的?。”
    他找到其?他女知青,叫人?看住邢梦鱼,说她精神状况不太?好,思家太?甚,女知青说知道,邢梦鱼特别爱想家,几乎每天都哭,枕巾每晚都湿透,第?二天总要晾枕巾。
    章望生?失眠了,他一夜没睡,他坐在院子里抽起?烟,南北说烟臭,他那之后就没再抽过。
    星光很美丽,银河绵延很长?,不晓得岁月的?长?河也绵延了多久,这星河之下,映照过多少欢笑,多少痛苦,此时此刻,他们不过恰巧都掉进了时代的?泥淖里,生?命如此廉价。
    章望生?极其?痛苦,极其?挣扎地?坐了这么?一夜。
    他一连几天,都没法成眠。
    南北发觉他的?异常,她觉得他看起?来很憔悴,担心地?问:“三哥,你生?病了吗?”
    她忍不住踮脚摸摸他额头,章望生?觉得心都被烫过去了,他强忍眼泪,攥紧了她手腕,力度太?大,弄疼了南北,她皱着鼻子:“三哥,三哥,你干嘛呀?”
    章望生?心里有股极强的?冲动?,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,南北生?气了:“疼死我了,我手都要断啦!”
    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,那一刹,近在眼前,却?又远远不可得了。
    “你要到哪儿去?”章望生?着魔似的?问她,南北低头,看着自己白一块紫一块的?手腕,娇嗔着打他两下,“我要登记东西呀,三哥,你是不是发烧了?”
    章望生?像是笑了一下:“可能有点,脑子不太?清楚,夜里没睡好。”
    南北便?亲密地?挎他胳膊:“那你休息好了,请个假,我好好的?,我去工作。”
    章望生?抚摸起?她的?脸蛋,许久不曾了,南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,她使劲蹭他掌心,又弯起?带笑的?眼睛。南北不舍得离开他,她想跟他腻在一块儿,但又不能,她撒娇着说:“晚上?你去接我,我等?你。”
    南北高高兴兴去了队里。
    章望生?找到邢梦鱼,她不吃不喝,人?很虚弱,还在知青宿舍躺着,他也不用避嫌了,他已经打算娶她。听他说完来意,邢梦鱼疑心自己听错,她不敢相信:
    “你要我?你愿意要我?”
    章望生?轻轻说:“我要。”
    邢梦鱼泪如雨下:“可我已经脏了,章望生?,我配不上?你,我肚子里还有个不知是谁的?野种,你是疯了吗?你要我这样的?人??真的?吗?”
    章望生?说:“真的?。”
    他们都流了眼泪,眼泪跟眼泪,是那样的?不同。
    第45章
    章望生跟邢梦鱼谈了?一会儿?,她一会儿?答应,一会儿?又痛哭流涕说这样对不住他之类的话,但最终,邢梦鱼意识到,没有?第二?条路可走。她心底,同时有了隐秘的喜悦的希望。
    章家的老房子,章家花园,废弃许多年了?,成了座荒园。日光月光轮流照着朽木上的花雕,白蚁啃噬着大?梁,一切那样破败,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只有野草它不开花,也不结果,一年又一年不晓得要做什么。章望生一个人悄悄进去了?一趟,他站在?往昔的会客厅,想问先人,先人早死了?,死的就像没活过一样。
    没人回?应他,他的心,也叫白蚁咬了。
    鸡跳到石榴树上,神气活现,南北笑着骂了?一句,她到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蛋。小时候,她羡慕王大婶家能喂些家禽,现在?章家也能了?,她每天都很高兴地去捡鸡蛋,每天早上,都要给章望生煮鸡蛋吃。
    他们吃饭的时候,章望生告诉了?她,他要和邢梦鱼结婚了?。
    南北听得一哆嗦:“什么?呀?”
    章望生又重复一遍,说?:“以后,她就?住咱们家了?,你放心,三哥该怎么?对你还怎么?对你。”
    南北好?半天都不信,她茫然了?,消息太过巨大?,她脑子空空洞洞的。
    “你不喜欢邢梦鱼的呀,你还说?过,你不娶她……”南北六神无主地看着章望生,她慌了?神,嘴唇一颤一颤的。
    章望生没法?解释,一个字也没法?说?,机械张嘴道:“我老大?不小了?,也该成个家。我现在?这个样子,邢梦鱼最合适,我们又是同学彼此?了?解。”
    南北像个狗,惘然地舔着空碗,不知所措,她又觉得像梦,章望生一直很和气地跟她说?话,这个场景是她做的梦。
    院子里鸡从树上飞下来,扑啦啦乱响,南北扭头,看看院子,又转过来瞧着章望生,她不愿意相信,章望生竟突然要娶邢梦鱼,她好?像走得好?好?的,半道被人冷不防泼了?一缸冷水。
    她呆坐了?会儿?,才火一样地烧起来。她对章望生又打又骂,声嘶力竭叫唤着,像悲鸣不已的小兽,她反复问他为什么?,除了?这句,不晓得要问什么?。
    章望生坐着不动,像冷了?的死了?的石像,嘴唇惨白。
    “你杀了?我吧,你不如弄死我,你个王八蛋……”南北滑落到他脚边,章望生想抱她,她先是咬他,头发都弄散乱了?,可他始终一言不发,南北觉得心叫他给直接从胸膛拿了?出去,她敞着怀,鲜血直流,可章望生好?像看不见。
    “三哥,你说?是假的,你说?是假的,你说?啊,你说?……”她晃着他胳膊,章望生便低下头不停抚摸她脸蛋,她哭累了?,嘴里一直含糊不清说?着什么?,最后,像小孩子那样,跪着仰起头,眼泪不停往鬓发里流去。
    “你不能这么?着,三哥,就?咱们俩过日子,不能有?旁人,咱们答应过二?哥的,咱俩一块儿?好?好?过日子的,说?好?是咱俩的,没有?旁人……”她苦苦哀求着他,浑身发抖,像刚生下来的小羊羔,跪着,哆嗦着,站也站不稳,还带着脐带的血,本能地找母亲。
    她就?真的像小孩子那般哭了?,嘴巴撇着,不住抚弄着父母的胳膊,想要寻求安慰,想要他看到她。她哭得抽搐,一直说?话,一直说?话,章望生把她搂在?怀里,像在?夜路里护着一簇火苗,风这样大?,火舌头把掌心舔得无比疼痛。
    “我答应你,结了?婚也像以前那样对你,一点都不会变……”他的话溺死在?泪水里了?。
    南北肩膀一缩一缩的,她最后嗓子哭哑,只能发出细弱的,病猫子一样的声音。章望生的衣裳,叫她哭得湿透,他心如刀绞,没想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,继续坐饭桌旁吃饭。
    她慢慢不哭了?,章望生守着她,唯恐她做出什么?极端的可怕的事情来,然而?没有?。直到他去大?队开了?介绍信,月槐树一下躁腾了?,都说?章望生到底是跟邢梦鱼搞过破鞋,又说?这两个,一个臭老九,一个□□子女,特别般配。
    社员们见了?南北,跟她玩笑,说?她又要有?嫂子了?。
    南北浑浑噩噩听着,她心里有?点恍惚:哦,不是梦。
    这是真的。
    她这才再次发起疯,往山上跑,山路不平,她把鞋扔了?,光着脚被细的凸起的小石子硌烂了?脚掌,道路两旁的沟沟里,野酸枣结了?果,有?红了?的,也有?依旧青青的,苍耳沾满了?裤脚,她的脚踝被蒺藜擦出血珠子。她什么?都感觉不到,一口气跑到章望潮的坟地,扑在?上面,她只能找死人了?。
    章望生上山来找她,他跑得很急,一路问人有?没有?见着她,人家告诉他,南北往山上去了?。他累得心口窝疼,远远看见二?哥坟头有?个身影,就?是她,他垂着脑袋,缓了?一缓才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。
    “南北。”
    他喊她一声,南北尖叫:“你不要过来!”
    章望生见她脚被扎破了?,上前说?:“跟我回?家吧,天要黑了?。”
    南北摇头:“我没有?家,你不要我了?,我没有?家……”
    章望生的心被狠狠揪住:“我没有?不要你,咱们还是一家人,你听话,跟我回?家,一会儿?天黑了?,路不好?走。”
    南北抓起把土,用力朝章望生脸上砸去,章望生还是朝她走来了?,她嚎啕大?哭,暴躁异常:“你滚啊,章望生,你叫我恶心,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恶心了?,你就?是个骗子,你根本不配我爱!”她哭得人不人鬼不鬼,恨不能现在?大?地裂开条缝,她会毫不犹豫跳进去,地再封口,她就?再也不用这么?痛苦了?。
    章望生把她背下了?山,她真是大?姑娘了?,变沉了?,他也好?些年没再背过她,小的时候,他背过她那么?多次,她不老实,总是乱扭,他那时觉得她怎么?这样调皮啊,一点不像小住儿?。
    他这才惊觉,他很久没想起过小住儿?了?,人啊,就?是这样的,什么?伤痛,都会叫时间给涤荡了?,他希望,她能有?一日忘记这痛苦,忘记他,她会找到更好?的爱人。
    南北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?,她哭不出声了?,也不说?话。她痴痴呆呆坐床上,太不公平了?,她从小就?爱他,他们一起生活了?多少年?可他只去城里念了?两年书,魂就?是人家的了?,她呢?像只可怜的小狗,尾巴摇断了?,他也不会心软一下,他不爱她,就?是这么?简单。她唯恐他不爱她,起小就?殷勤表白,她晓得自己做错过事……是了?,原因就?在?这,他始终没真正原谅自己,他找了?个他爱的,信任的,那个人注定不会是自己。她的付出算什么?呢?什么?也不是,狗屁一样。